总起来说,“志”作为“道心之动”,不 管是外向的伦理实践还是内向的精神性生存,都理所当然地居于人的心性的中 枢位置。
而就主体性的“志”跟客体性的“命”之关系来说,“志”可以顺“命” 而实现(如“乐天知命”、“修身以俟命”),也可以跟“命”相抗争(如“君 子以致命遂志”、“制天命而用之”)。王夫之《庄子解》云:“命之情者,天 命我而为人,则固体天以为命。唯生死为数之常然,不可奈何者,知而不足劳 吾神;至于本合于天,而有事于天,则所以立命以相天者,有其在我而为独志,非 无可奈何者也。”所谓“天人交相胜”者,既可以理解为气与志相为有功,又 可联系于命与志的矛盾关系。在我们的古人看来,志是以道为骨子,乃性所自 含的,它能否成为人心之主,是区分君子和庸人的关键。尚志即是居仁由义。个 体在后天实践活动中能否有为,从根本上说不在理、不在仁、而在志。志作为 “干健之性”,决定着真正的人(君子)自强不息。所以它是人道中之根本者。人 的独立性、能动性、创造性均直接来源于它。由此人便可循道、恃志、义断、勇 决,寻求个体的自我实现。
老子有云:“孔德之容,惟道是从”,“道”其实首先还是人们行为的发生根 据缘由;所谓武术之“道”,于是也就是中国人“由道”的生命智慧,它以“体道” 为中心,包含了中国人对“生命之道”和“存活之术”两个方面的历史性理解 和反思。应该指出,中国文化是“道术圆融”、“体用不二”的统一体;一方 面“道以术显”,另一方面“术以道存”,根本没有什么脱离目的之纯粹手段 和工具,由此明显地区别于西方文化所说的“心物两体”之对立。于是人们便 往往把练武作为“入道之门”和“悟道之途”。不过这里同时还要注意,手段 与目的统一于整个操作过程的相互作用,是一种呈现于两端的历时性的存在,由 此也不能简单地把手段等同于目的,更不能用手段去消解目的。任何技术都要 以“道”作为自己“存在合法性”的灵魂;《庄子•养生主》论及“庖丁解牛” 并不是“牛需要切割几块”的具体操作任务,而是“目无全牛”那“彼节者有 间而刀刃者无厚,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”,表现出“以 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”的“依乎天理、因其固然”。
所以,人类所有行为都应该“志于道”,即要在把握规律的前提下明确自 身的价值取向和行为目标;仅仅满足于当下“刺激一反应”的行为定势,不是 人的活动特征。借用当年毛泽东的话来说,这就是任何操作都要有“坚定正确 的政治方向”;没有方向等于没有灵魂,往往会“误以他乡作故乡”而“异化” 沦为他人的驯服工具。模糊总体操作目标方向和不管对象运行机理轨迹的胡闯 乱冒,尽管可以一厢情愿地乱贴广告标签,但却未必真的可以提高当下操作效 率并达到宣示目标;由此孔子倡言“慎言慎行”。武术作为一种生活中肢体应 对外敌的传统技击技术,其目标取向并不能局限于肢体碰撞中的自我保护,更 不能沦为人类生命异己目的之手段和工具;而当着眼于启迪人心、开发智慧、传 承文明、维护生命和促进每个人自由和全面的发展。由此,“道”的追求应是 其根本和核心,武功修炼的落脚点当是“复性归真、同合大道”,一切“背'道' 而行”的想法和做法都是有问题的。
(二)实现方式:“游于艺”
跟“志于道”同时展开的着手处或曰实现方式,那便是“游于艺”。“游 艺”是依于“志向”的“行为”及“情趣”之载体和表现,具有所谓“任志而游” 的行为状态和某种“靠技术吃饭”的运作特征。不过,孔子的儒学本是一门德 性、修身之学。由此其原意当是学艺、通艺而进德;所谓“游于艺”,当是指 为学者遍历、熟习和发挥六艺,于是仁德日新、身心自适、顺畅而入优游之境、达 明道之功。
《说文解字》释“游”曰:“游,旌旗之流也。”其本义是饰于旗帜上下 垂的飘带。由于旌旗下垂缨带的飘动感,“游”在生活中被引申为游行、游泳、游 玩、游观、游戏等。所谓“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任何生活 都处在某种不息的流变之中,由此现实的活动自要融汇进入这个生活之流去“游综合融汇了儒家“成仁成德”的教化指向、道家“逍遥至乐”的忘情体验、佛禅“游 戏三昧”的圆融无碍等一系列深层意蕴。就其形式而言,它更多地表现为庄子“乘 物游心”所谓“消遥游”的“游”,主要用以表示审美欣赏与创造过程中主体 精神那“天马行空”般无拘无束和悠闲自得、从容自如的活动,表示这个活动 主体那自由的想象和自律的构思,比“思”或“想”都更为灵动和富于美感。它 主要是指基于“人类本性”那胸次洒然的“悠然自得”、无所系缚的“忘我消遥” 和得其所哉的“率性而为”、“尽性立命”,表现为超越功利无思无虑、从容不 迫的“游戏三昧”和身与物化、放浪形骸的“潇洒自如”。朱熹《四书集注》释“游” 字云:“游者,玩物适情之谓。”亦有此意。就其当代理解而言,它就不仅要有“读 万卷书”的精神探索,而且还要有“行万里路”的实践操作和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。
就社会交往角度来说,《周礼•地官•师氏》有云:“游,无官司者”。它 表示一种脱离统治权力纽带的“去官奉职守”之人。不少学者指出,秦汉以来 社会变动激烈,武士地位随之下降,一大批习武之人从原先那个政权系统的金 字塔中分崩离析出来,既脱离了原来曾经拥有的固定生活资料(“不治产业”),又 脱离了原来十分稳定的职守以及法定的社会关系(“不安其业”),朝夕间有 如无根之浮云,飘忽之转蓬,成了这个社会“自由得像鸟一样”的游离分子(有 点类似当今被身份转换“打破铁饭碗”的下岗工人、失地农民和待业青年),只 能在“行走江湖”中“赖力而生”和“挟技而行”(即时下所云的“走向社会、自 谋职业和靠技术吃”)。正如“自由落体”并不绝对“自由” 一样,“人在江湖” 则是“身不由己”。这种生活方式又使武人的“游”带上某种“交游”和“交 流”的开放和凝聚双重含义(借用革命家的话来说,就是“无产阶级在斗争中 除了组织以外别无其他武器”)。由此武人“尚勇好游”、“重信喜交”,并 在“游”中体现自身价值和技能。十分明显,这种生活压力下的“游”与精神 上自由探索那纯审美式的“逍遥游”并非完全一致,然而在实践操作上却又往 往能够找到某些可以相通和相类的地方。所谓“诉求以稀缺为前提”,反抗压 迫其实也就是追求自由;由此二者也并不绝对对立。这情况可能与“精神是群其行为方式往往倾向于率性任情而不是拘泥执着;其追求目标往往倾向于快意 天涯而不是建功立业。这种生存状态和生活态度跟近代那些被流放的职业革命 家颇有点相似;然而其“无组织、无纪律”那“不群不党”之孤立个体行为,又 跟近代以来依托组织的革命者大异其趣。
就一种技术实践而言,“游”的含义更多的则是高度熟练后操作上那得心 应手、左右逢源和悠然自得、挥洒自如;其要则是“庖丁解牛”般“依乎天 理”、“因其固然”,“以无厚入有间”,从而达到“恢恢乎其于游刃而有余”。至 于具体到武术本身来说,“游”字还带上拳来脚去、纵横往来、攻守进退、粘 走相生、劲路变换的“运动战”特征,表现出毛泽东当年所说的“机动灵活的 战略战术”意蕴。作为一种处理肢体冲突的具体实用技术,武术的“游”还可 以进到身体训练和实际应用两个方面;前者更多涉及发展生命的能量涵养和技 能培育,后者则大都着眼维护生命的防身护体和紧急避险。从形态上看,它具 有随机就势、舍己从人、引进落空、借力打力、“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” 的生命智慧;从内容上看,它体现了一种“依自不依他”那反抗压迫、解除束缚、获 得自由的实践性“自我解放”精神。所谓“鹰击长空,鱼翔浅底,万类霜天竞自由” 的大化流行,其实并不是上帝安排或先富带动,而是整个有生类生命力的自我“生 存竞争”,武术操作非常集中并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生命力的律动和竞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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